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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语文常谈》第5章:什么是“意义”?

更新时间:2024-03-29 06:49:19

谈语言和意义,谈来谈去,有个重要问题还没有谈到:究竟什么是“意义”?这个问题很不容易谈好,可是谈还是得试着谈谈。如果说“意义”是外界事物——包括各种物件、它们的特征和变化、它们的相互关系,以及这一切和说话的人的关系——在人的脑子里的反映,而这“意义”必须通过语言才能明确起来,这大概可以代表多数人的意见。问题在于“意义”依赖语言到什么程度。有一种意见认为没有语言就没有“意义”,这显然是言过其实。只要看几个月的婴儿,不会说话,可是“懂事儿”,也就是说,外界的某些事物在他脑子里是有意义的。又比如人们点点头,招招手,也都可以传达一定的意义。可见不是离开语言就没有“意义”。可是如果说,某种语言里没有这个词,使用这种语言的人的脑子里就缺少与此相应的概念,这就有几分道理。比如汉语里的“伯伯、叔叔、舅舅、姑夫、姨夫”在英语里都叫做“uncle”(俄语“照明”),是不是说英语的人的脑子里就没有“父亲的哥哥、父亲的弟弟、母亲的弟兄、姑妈的丈夫、姨妈的丈夫”这些意义呢?当然不是这样。可是他们首先想到的是这些人都是uncle,只是在必要的时候才加以分辨。这就是说,只有与unck相应的概念是鲜明的,而与“伯伯”等相应的概念是模糊的。反过来说,说汉语的人首先想到的是“伯伯”等等,这些概念是鲜明的,而“男性的长一辈的亲属”这样的概念是模糊的,是要费点劲才能形成的。对于外界事物,不同的语言常常做出不同的概括。我们总觉得外国话“古怪”、“别扭”,就是这个缘故。

语言不可避免地要有概括作用或抽象作用。外界事物呈现无穷的细节,都可以反映到人的脑子里来,可是语言没法儿丝毫不漏地把它们全都表现出来,不可能不保留一部分,放弃一部分。比如现实世界的苹果有种种大小、种种颜色、种种形状、种种口味,语言里的“苹果”却只能概括所有苹果的共同属性,放弃各个苹果的特殊属性。概括之中还有概括,“水果”比“苹果”更概括,“食品”比“水果”更概括,“东西”比“食品”更概括。每一种语言都有一些这样高度概括的字眼,如“东西、事情、玩意儿、做、干、搞”等等。

单词是这样,语句也是这样。比如“布鞋”,这里不光有“布”的意义、“鞋”的意义,这是字本身的意义;还有“是一种鞋而不是一种布”的意义,这是靠字序这种语法手段来表示的意义;还有“用……做成的……”的意义,这是在概括的过程中被放弃了的那部分意义。像“谢幕”那样的字眼,就放弃了很多东西,只抓住两点,“谢”和“幕”。说是“放弃”,并不是不要,而是不明白说出来,只隐含在里边。比如“苹果”,并不指一种无一定大小、颜色、形状、口味的东西;同样,“布鞋”、“谢幕”也都隐含着某些不见于字面的意义。语言的表达意义,一部分是显示,一部分是暗示,有点儿像打仗,占据一点,控制一片。

暗示的意义,正因为只是暗示,所以有可能被推翻。比如说到某一位作家,我说“我看过他三本小说”,暗含着是看完的,可要是接着说,“都没有看完”,前一句暗示的意义就被推翻了。一位菜市场的售货员说过一个故事。“有一天,一位顾客来买辣椒,她问:‘辣椒辣不辣?’我说:‘辣,买点儿吧。’她说:‘哎哟!我可不敢吃。’后来又来了一位顾客,问我辣不辣。我一看她指的是柿子椒,就说:‘这是柿子椒,不辣,您买点儿吧。’她说:‘辣椒不辣有什么吃头!’说完走了。”这是听话人误会说话人的意思,也就是错误地认为对方有某种暗示的意义。

从前有个笑话:有个富翁,左邻是铜匠,右邻是铁匠,成天价丁丁东东吵得厉害。富翁备了一桌酒席,请他们搬家,他们都答应了。赶到两家都搬过之后,丁丁东东还是照旧,原来是左边的搬到了右边,右边的搬到了左边。富翁所说的“搬家”暗含着搬到一定距离之外的意思,可是照字面讲,只要把住处挪动一下就是搬家,两位高邻并没有失信。

欧阳修的《归田录》里记着一个故事。五代时候,两位宰相冯道跟和凝有一天在公事房相遇。和凝问冯道:“您的靴是新买的,什么价钱?”冯道抬起左脚说:“九百钱。”和凝是个急性子,马上回过头来责问当差的:“怎么我的靴花了一千八百?”训斥了半天,冯道慢慢地抬起右脚,说:“这一只也是九百钱。”这一下引起哄堂大笑。

暗示的意义甚至能完全脱离显示的意义。比如“谁知道”,有时候是照字面讲(“谁知道?请举手”),有时候却等于“我不知道”(“你说他会不会同意?”“谁知道!”)。修辞学上所说“比喻”、“借代”、“反语”等等,都是这种“言在此而意在彼”的例子。就因为暗示的意义不太牢靠,所以法令章程所用的语言尽量依靠显示,尽量减少暗示,防备坏人钻空子。与此相反,诗的语言比一般语言更多地依赖暗示,更讲究简练和含蓄。

有时候暗示的意义可以跟显示的意义不一致而同时并存——一般是分别说给同时在场的两个人听的,——这就是所谓一语双关。《芦荡火种》第九场刁德一审问沙奶奶,叫阿庆嫂去劝她供出新四军伤病员转移的地址。阿庆嫂对沙奶奶说:“你说呀。一说出来,不就什么都完了吗?”这里的“什么”,在刁德一听来,指的是沙奶奶如果不说就要面临的灾难;在沙奶奶听来,指的是伤病员的安全。(后来改编成《沙家浜》时,这一段删去了。)

以上讲的都还是语言本身的意义。我们说话的时候还常常有这种情形:有一部分意义是由语言传达的,还有一部分意义是由环境补充的。比如听见隔壁屋子里有人说“刀!”,你就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——“这是刀”,或者“刀找着了”,或者“拿刀来”,或者“给你刀”,或者“小心刀”,或者别的什么。前面讲过的“我的书”、“你的信”、“我去上课”、“我去看病”等等,本身有歧义,只有环境能够决定它是什么意思。

语言和环境的关系还有另外的一面,那就是,二者必须协调,否则会产生可笑的效果。比如你跟人打牌,人家夸你打得好,你说,“打不好,瞎打”,这是客气。可是如果像相声里边那位打呼噜特别厉害的朋友对同屋的人说,“打不好,瞎打”,那就叫人啼笑皆非了。有一位华侨回国之后学会了一些寒暄的话,有一天送客到门口,连声说,“留步,留步”,弄得客人只好忍着笑嗯啊哈地走了。